整整一个早上,玉瑶的父母都在收拾东西。她的母亲甚至从不过问太多她父亲政治上的事务,但她母亲像是嗅到什么不好的风向一般,她的父亲劝不动,执意要去尼姑庵里斋戒,为家中夫女向佛祷告。她父亲在收拾房间,像是准备迎接一个许久不见的客人,家里的佣人也在忙里往外地打扫庭院。
“玉瑶,”她父亲叫了她一声,他脱口而出的便是一句傣语,“今天下午晚些时候家里会来贵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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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愣了一下,用着高棉语回答道,“是阿爸昨晚提到的那位吗?”
她长叹一声,换着用高棉语给予了肯定答复。
“阿爸是经过一晚上决定了吗?是不是今天一大早就把接人的消息传到城外了?”
他笑了笑,用着母语的一句方言轻声夸赞了她。
“阿爸!我听不太懂傣语——”她一边用着高棉语答话,一边推门而入,“但我是还是听的见的嘛。”
他笑了笑,上下打量了一番穿着新衣的女儿。
“你这是去送你阿妈、还是去佛寺给我捉回来一个女婿呵?”
“老不正经。”她母亲轻声骂了一句,接着用汉语说道,“我家多漂亮的正经女子,当爹的怎么不盼着你闺女点好?”
她看着他,捂着嘴笑了起来。笑完也有模有样地学着她母亲的方言口气,“我也是正经女子。”
他看着她那幅样子,也笑了出来,用着撇脚的汉语说着,“你这在家还好,出了外面别是遇见哪家公子也大模大样地一口一个‘我’,还不把人家吓死!说这女子在外没有教养。”
“了然、了然、了然!”她狠命地点了几下头。
她母亲收拾完手头的东西,也进来了。用着高棉语提醒着他,“老头子你不把咱家女儿往野路子,也别往偏路子带。大大方方的女子多好嘛。”
他坐在椅子上,也是闭着眼摆摆手,没有多说什么。
她母亲见他没再说什么,便接着叮嘱道,“我家闺女虽说要培养出大大方方的好女子,但你也别什么都跟她说!”
他睁开眼看了她母亲的神色,便连忙直起身子。
她母亲也没接着跟他说,而是转过头来同她继续讲,他们一家子就用着高棉语交流起来。她母亲摸着她的披肩,“咱女孩家家的,别掺和你阿爸那点议会扯皮烂事;少给他出谋划策、当年你阿妈我就是帮你阿爸算计买卖最后把自己搭进去了。”
她母亲一股脑儿说完,便有看着他,他笑笑没话可接。“走了,”她母亲催促着她,在她母亲走到她背后时,先是用手拍了一下她裸露的右肩,后来她母亲稍微向后撤了一步上下扫了一番;接着便突然上了两只手按在她肩上向后箍了一下。
“疼!”她扭了一下,“干嘛,阿妈。”
“挺胸、不要驼个背。”她母亲叮嘱完她,便走了出去。“外面等你、我知道你阿爸肯定有悄悄话同你讲。”
她无奈地哼了一声,靠着墙望着她的父亲。
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,“我和你叔叔是在大汉‘杭州府天台县’认识的;他是东洋僧人,西渡学佛法,学着学着就跟我混在一起、后来到了高棉。”他思考了一下,像是下了决心般说,“他成了一个无府国主义份子。他在北方搞‘团匪’,但现在一些搞‘集团群社’的极端自由派和宗教保守派打着‘宗教自由’的旗号已经在北方大搞联合了——虽然你可能不懂,但这就是时政。他干不动了,他想再见我一面、然后投降自首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背叛。”他停了一下,“谁都会背叛自己的理想,理想主义者也不例外。当然他执意来云壤也有一层原因——他偶然接触到了一份名单,他知道我在云壤。他把趁着接触到的那段极短时间把云壤地区的人名背了下来。”
“那是什么名单。”
“意图颠覆邦联和现行制度的宗教保守派秘密集会和联络名单。”他说完,长叹一口气。“要么人头落地、要么生活凄惨。这无论是被抓到还是投降都没有很好结果。”
“送叔到大汉领事馆罢——保咱们家一个平安,让他余生不再遭罪,他说不定还能会大汉再见一样他的师傅和师兄弟,还能回东洋、落叶归根。”
康明靠着墙,吃着手中的饼,听着走来的两个小商人的对话。
“听说了吗?”一个看着精明些的拉近了他的同伴,两人用着高棉语交流着,“这个寺里面的那个老和尚让扣起来。”
“听说了,咱们同一天抵岸的,我怎么能不知道呢。”
“知道因为什么吗?”
“我还能不知道?”他看着有些激动,“‘高联盟’一群人都信了南汉人念的歪经了,汉人就是装模作样、嘴里念叨着古话:‘君子合群而不结党’,扭头就手把手教念了歪经的南方人怎么乱搞——”(“君子合群而不结党”,即文言原话:君子朋而不党。)
“你可小点声音罢,”他摇了摇头,示意他的同伴点到为止。他俩走到站岗的高棉国家宪兵面前,掏出了证件说明来意,用着标准的高棉语(以南方口音为基准制定的)说着,“我们是北方人,走南闯北跑买卖的,西港是我们合伙的一处贸易站;上回出船队时,听说咱这佛寺上面的尼姑庵特别灵,走之前让自家婆娘来求了个平安;现在买卖做完回来了,这不心想着跟合伙人亲自来还愿嘛!”
此处的“国宪”队长认真地查看了他们俩的经商和商船的证件,打量了一番二人的衣着,便点点头,放了他们进去。
康明看着他们进去,便掏出炭笔在画本上装着歪歪扭扭的写了几个高棉字,拿出他那个过时来的护照,向着偏门口,走了过去。
果不其然,宪兵把他拦了下来,他装出一副不懂高棉语的样子,指着画本上的字——“留学生,学画,观光采风”,一边用护照轻戳着宪兵。
那个年轻的宪兵士官,抬起右手示意他停下,他先是在康明的画本上写了拒绝康明的理由——护照过期,并没有护照过期后开具的相关身份证明和其他东西;后来他发现康明一副不仅一点高棉语不懂的样子,还一点高棉文都看不懂,就改用生疏的汉语简单词汇说明。
他指了一下康明和偏门内,摇摇头,说“不”;他接着用疑问的语气说出了“因为”,康明连忙点头,装出一副想知道原因和听懂了的表情,他指了指他的护照,摆了摆手。
康明看了,也指着他的护照,摆了摆手,用疑问的口气,“因为?”那个士官思考了一阵子,摇摇头说道,“我不会。”他说完朝康明敬了一个新式军礼,最后抬起右手仍示意他不可以进去。
康明摇了摇头,扭过身子来差点笑了出来。他站在路的一边,开始等她的到来。
过来没一会儿,他看到了她的马车过来了。其实在她下车之前,他还是一直抱着怀疑的态度,他有些紧张、甚至心虚。他看着轻轻摇晃的从车窗帘垂下来的流苏,决定给自己鼓气。他闭上眼睛,开始默数。
他没有看见有人拉开了窗帘看了一眼,然后叫停了车夫。但他鼓足勇气时,一睁眼就看到了一个差不多刚成年的傣族女子向他走来。
她看到的是一个留洋学生模样的男子,穿着朴素,但较为考究;褂袍的颜色像被是精挑细选,与今日之天气、他的肤色相得益彰;白净的丝袜像是展现着自己一种潮流的生活态度和进步的日常习惯;头顶的船帽像是暂时的把他的那颗热情和探索的心抑制了下去。
他看到一只南洋蓝孔雀向他飞来,他的眼睛先是被孔雀一般的灿烂的颜色刺中,而后被她的锁骨钩去;他的眼睛沿着她的细长的脖子一直向上爬去,直到挨到下巴这个陡坡,便猛地顺着她光滑剔透的皮肤向下滑去;他的目光滑过她露出的右肩,跌到了她微微弯曲的肘窝,他来不及看她的手,他的目光便被她那富有弹性的手臂弹到了她的胸前。
她穿着像是主体色为石绿的抹胸筒裙,左肩到左胸再到右腰是一条差不多为湘江蓝的披肩,她的那条抹胸裙好像有着孔雀蓝等其他颜色,但不知是人还是裙斑斓得让他无法识别;他有些许头晕,便微微向后撤了一步、扶着墙;他只能看到她的动作线条,他看到她的右手轻提着裙,似乎仅仅是为了看起来得体;他一路顺着衣服的自然褶皱向上看,他只能看到她的颜色构成,他看到了她的红唇、黛色的眉与发,他看到一团团大小不一的颜色,他像看到没有点睛的美人肖像画走来。
“这位公子?你是汉人吗?”他一瞬间便看到了她的全貌和她的眼睛。
“对……对罢、我是康明。”他有些结巴,这让他本不熟练的汉语说得更加一塌糊涂。“我是留学生、过境、进不去。”
“麻烦公子可以说明白些吗?”她笑了笑他的话,接着问道,“奴是本地女,随阿母去山上尼姑庵烧香求佛。可有甚处能帮得到公子?”
“多谢、多谢!”他的左手在自己脸前晃了几下,像是有些不知所措;双手合十点了下头,左手赶忙把帽子摘了下来,并把右手里的护照塞给了她,“这是我的留学护照,不知怎的、门口的宪兵不认。多谢姑娘、哦不女公子帮忙,替小生明、询问究竟为何。多谢!”
她掩面笑着他的话,一边接过了他护照。“公子讲话当真好笑,只是奴也不懂这其中好多些规矩。奴只替公子问问罢。”
她把她母亲的马车招呼进了门,便用高棉语和那个宪兵士官问了起来。
他靠在一旁的墙上,目不转睛地盯着她。看着她流利地说着高棉语,但他好像听不清他们到底交谈了什么,这让他有一丝顾虑。
但他的顾虑马上就被新的改变冲淡,她没有跟他过多解释,便把他领进了偏门内。
马车驶入后,她又上去车厢内说了几句话。
接着她母亲便笑着把她赶了下来。
她走在马车后面,两三个挑运工人的前面,领着他,“想必公子一定不是旧居汉土罢?”
他点了点头,没来得及答话,她便接着说道:“那公子一定就是自小在外漂泊求学罢。”
他笑了笑,也只得恭维道:“女公子、可真是……聪明。”他想了一阵子,但还只是从口中蹦出来一个聪明。
她的笑好像没停过,他看见她好像又笑了。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应该掌握些话语权,“真是叨扰女公子了,我、哦不小生确实、常居海外,不擅汉文。”
“也是合乎常理,”她慢下来了一步,扶了一下根本没发生一点移动的的披肩。她看着他紧盯的目光腼腆地笑了一下。“奴家阿母也是汉人,自小便开始学汉文。”
他点了点头,表示佩服。“看女公子的装束,家里想必、定是大户人家;这异域他国,也算是遇到,女菩萨了。”
她扭转头偷笑了一下,还是在笑的他的说话。
“奴家阿父是傣族人,之前做过南洋之间的买卖,现在是府上议员。”她突然又补充一句,“不过奴家祖籍却是暹罗也不是汉家云南府。”
“哎——”他假装感慨自己的失误,“小生也是眼拙,没认出来、女公子的服饰是何种民族的。”
“公子说笑了,奴倒是见公子深藏不漏。”他看见她的眉毛像是向上一挑,他心理咯噔了一下,只能尴尬地笑了笑。
她没留给他反应和酝酿话语的机会,“这都快到山腰的茶馆了,公子也算是一表人才,怎么都是在耍嘴皮子买卖,没点实在表示?”
她替他笑了笑,接着说道,“倒是奴打小没再跟父母与汉文先生外的人说过汉语,奴帮了公子小忙,那就陪奴多说几句罢。权当联系汉语了。”他一瞬间红了脸,正想说些什么地时候,她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前面一步,她停了下来、回过头,把右手挡在了他嘴前。接着调侃道:“忘了公子不擅汉文,一时间答话都想不好说不明白,奴也不能这么为难公子您。那不如奴好人做到底,就擅自陪公子也练一练汉语了。”
他也只得停下来,以免撞到她的手。停下了一瞬间他涨红了脸,“我……我也——”
她直接把手放在了他的嘴上,他看到了她面对自己的笑容,“公子这么小肚鸡肠、不识玩笑。”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,他不敢张嘴,怕冲出来的心脏掉到她的手心里。“公子为奴画一幅画可好。”
她把手移开,指了指他的画本。
半山腰,香茶店。
她帮马车夫和一伙儿的挑运工人都买了一盏香茶,她的母亲也下来了。
“哟、真让我的好女儿逮到个公子了。”
康明也是笑笑,向这位老妇人回礼,“夫人取笑小生了。”
“好女儿,那你先陪这位遇上的公子聊着,我就上山了。”
康明和她起身从别。
她熟练地帮康明要了盏茶,“奴有茶无酒,君有事言否?”她把茶碗推到他的面前。
“这——有什么好……”
“那奴问公子罢,”她歪着头摆弄着头发思考了一阵子,“公子可是留洋学的画?”
“也不尽然。不仅学画的艺术课、也学几何。”
“几何?”她两手撑着头,盯着他的眼睛。
“就是算术,高级的算术。”他掏出炭笔,写下些不太工整的汉字,“几何又分为三门:代数几何、图演几何和新兴的论析几何。”
“都什么意思?”他看见她的眼睛转了一圈,“代数我懂,用符号代替数的运算,还有解方程!”
他笑了笑,“图演就是研究图形的几何,或者说算术学问。”
“哦——那奴明白些了。”他仿佛看见她的眼睛在闪,“那公子也蛮厉害的。”
“论析的算术也就、算不得叫算术了。”他双手不明所以地比划着,“就成了写文章、一般的东西——小生这也不明白了就。”
“公子——”她明显地重新打量了他一番,“是学画的,能为奴现场画一幅吗?”
“素描,就是用炭笔的黑白写实画。可以吗?”
她没有回答,“奴就这坐着没有问题罢?”
“没有。”
“可以说话吗?”
“女公子自便。”
她笑了笑,“公子是真公子,有雅量;一口一个‘女公子’可是折煞奴了,若是嫌奴家刚才路上说的过分了,奴也赔个不是。”
他腼腆一笑,甚至没来的及回话。“可别有怨气把奴画丑了。”他又看见她的笑,他想把他留在纸上;她见他没有答话,便接着说道,“公子讲话也别客气,奴家就是爱开玩笑的女子,‘公子’一称可是捧煞奴了。”
“姑娘真有趣。”他看着她脸,目不转睛地说,“姑娘的笑更美丽。”
她被他的话逗笑了,“公子也看看画本——眼睛都快掉到茶碗里去了。”她拉过他面前的茶碗,喝了大半,“凉了就不好,这都是跟香火一般的香茶,男子脚客到此停步、上不得山;再这儿喝一碗茶是十分中算捐三分香火钱的。”
他听着她的话,他盯着他的画。
“公子为什么这么着急来山上干嘛,这么今日刚刚来了西港,就着急拜佛呢?”她没等他说话,接着自顾自说道,“公子想必不为拜佛,要不奴可真成了女菩萨——公子不会说是昨晚梦到了仙女下凡在此山中,着急来见梦中情人的罢。”
他的脸再次涨红了,“姑娘说笑了。”
“那是可惜了——”他没敢再看她,他看不见她正饶有趣味地盯着他看,“奴可是梦到了孔雀王子下凡,身着一袭白衣飘到了此山中。”
他低头画着,只得岔开话题说道:“姑娘好似南洋蓝孔雀,姑娘一定知道、雌蓝孔雀不漂亮;但有所不知、的是绿孔雀,汉土的绿孔雀是雄雌都……漂亮的。”他又是思考了半天,最后还是从嘴里蹦出一个“漂亮的”。
“难怪——《孔雀东南飞》中的就该是一只艳丽的绿孔雀罢,那公子您怎么看焦仲卿和那孔雀注定不了的爱情呢?”
她看见他舔了舔嘴唇,她看见他瞟了一眼茶碗,在他没来得及犹豫更多的时候,她把茶碗又推给了他。她看见了他喉结向下移动——他咽了口唾沫,拿起茶碗喝了一口。“或许有些事是注定了的。小生我现在、好像又不太支持焦……”
“焦仲卿。”
“小生觉得、他和孔雀终究不是,一个世界的人。”
她掩着面,笑了笑。“公子别那么伤感——奴给你说个趣事。”她顿了顿,“公子你可知道山中有蛇,满山不少的蛇,但一般人可碰不到、见不到。公子你可知为何?”
他抬起了头,再次看向她。他的画似乎已经画完了。
“因为——这山上的尼姑可只会高棉话,她们身为尼姑,自然是要把身子包裹的严严实实的,从不穿什么露脐抹胸的上衣;注意了他们也只会讲高棉话嘛,自然是没有外人看见过她们的肚子了。”(高棉语中,蛇和肚子谐音。)
他先是表现出听到笑话的正常反应愣了一下,便马上笑了出来;他还没来得及回味之前怎么没有意识到这个谐音玩笑时,他的笑容凝固了,迅速退化成一种不高明的伪装出来的迷茫,她看到他的喉结动了,把尴尬大部分咽了下去,只剩下少部分挂在脸上成为了笑容。
他把头地下了,他埋得很低;他假装再画画来掩饰,但无法再在这幅完成的画上再填上一笔。
他看到她的手,拿过来他的画本。他看着她的手,把本子拿到了她的面前。“我很喜欢,谢谢了。”她把本子合上,像是要拿走它。
她看着他,伸出一根手指,“你怎么这么腼腆,倒显得我主动了。凡事讲究一个你请我愿,”他看见她把手指放在了唇上轻轻一点,接着慢慢转动着手腕几圈,突然把手指指向了他的嘴前面。“公子可愿意这样吗——”
他吓得脑袋向后缩了一下,但他又看到向上飞起点在他的鼻子上,他躲闪不及,差点摔倒。
她把手抽了回来,把手指放在了自己的鼻尖上,他看到从她立体的五官中说出话来,“公子还是愿意这样呢?”
她手里夹着画本,笑着扭头离开了。
他像愣了好久,因为他站起来,看见她已经走了好远。轿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,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坐轿回去。他朝着她背影喊:“姑娘!”
她没有理他,他换成高棉语接着朝着她背影喊:“姑娘!何时才能再见?”
他看见她扭过身子,朝着他这边说道:“有缘自会相见。”他听见她的声音很小,但他听得一清二楚。
他看不见了她,他只能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。
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会馆。太阳落山了,云壤城画上了夜妆。华灯初上的街道上游人不减白日,他穿过数个街区,从城北走到了城南。临近领事馆,恐怕就是汉人街了,他像是吃了点什么,但饥饿依旧扯着他的嘴角。他走了一条从未走过来路,所有意义上的。
推开门,阿五准备了饭。但他一头倒在床上,长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说话,只是摩挲着扳指、闭着眼。
这个夜晚很安静,阿五很识趣去了门外,他像是跟康明说了一声不好意思和康明一起住,他去这层的安保室跟这层守夜的店员拼着过了。康明没有过问阿五那么多事,他闭着眼,有一事儿没一事儿地胡思乱想着。
他最终没有睡着,他选择了一个新的开始点。他要开始体验一种扳指带来的新的生活方式,他厌倦了一步错重来来的谨慎。他摸着自己的鼻尖,回想着她的手指触碰时的温度。万幸她没有碰到他的嘴唇。他现在可以毫无顾忌吃掉他的晚餐,而不是像涂了新式的浓厚唇脂又馋了的女子一般,要对嘴唇有所顾虑。
她的家,却只有玉瑶没有回来。
饭菜做好了,被放在桌上,却没有人在打它们的主意。三个人围着桌子,在等她的回来。那个男人被她父亲接了回来,但同时他还带了一个女人。
一个比不了她大几岁的女子。她望向那个女子,又看了看那个男人,打开了话匣子。“贤弟、这算是令夫人吗?”
“差不多罢,我们哪里不太讲究一个程序。”
“那大家都认可了?”她父亲看向那个男人,毫无顾忌地表现出一种质疑的神色。
“算是罢。”
“那——”
“戒了。”那个男人斩钉截铁地回答,甚至不需要听完她父亲问了什么。
“戒了——也算好事一件。”她父亲依然是那副表情,“在那边生儿育女了没?”她父亲知道在问一个可笑的问题,便回过头来饶有趣味地扫视了一遍那个女子的上半身,然后笑了笑。
“忙,”那个男人摇了摇头,“年轻的时候对女人没有兴趣,现在老了才看见女子漂亮。”
她推开门,礼貌性在她父亲的示意下喊了人,就坐下了。她父亲告诉她这就是他口中的老友,她父亲告诉那个男人这是他的爱在外跑的“拙女”。
那个女子一晚上都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话,至少是在她家人在场的情况。
大家一起沉默地吃完了饭,她父亲又想说点什么了。
“贤弟,要不今晚来我这边休息罢,”她父亲手指了一下她,“这不她阿母不在吗?咱们多时没见了,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时——”
“要不算了罢,”那个男子摆摆手,“累了。”
“此时夜光正好,适合我跟贤弟彻夜长叹这人生百态,夫人你说如何?”
父女两人的目光齐齐投向那个女子,但她还不说话。那个男人替她答道,“她不愿意。”那个男人伸出手来,摸着那个女子的下巴,突然捏了两下,放了回去。“不过话说回来,老兄、愚弟有事想问你。”
“贤弟且说罢,”她父亲又坐下,“我一定——为兄长的会给你办好。”
“我不求兄长事,只是——”那个男人摇了摇头,“你也知道我们的‘买卖’,你怎么看、愚弟呵。”
她父亲沉默了一阵子,“好的理想。”
“理想之花破灭了的话?”
“应该是残酷的现实与生活罢,话说回来了、‘达同’——真的能达到大同吗?”(由南洋学者提出的“理想大同”在传到高棉后衍生发展了“理想大同主义”的可实践性,一般汉学者称此派别翻译为“达同主义”或“空想达同主义”。)
“为什么不能呢?”
“人终究不能在地上建立天国。”她父亲看着那个男人,换了一种眼神。“人所坚持的可能不一定是对的。”
“你觉得你所坚持的一定对吗?”那个男人笑了笑,“我也是举个例子,你是坚持觉得高棉的所有职业僧人都必须向祖国宣誓吗?哪怕这个所谓的高棉仍旧未能团结且是只有一个名号的邦联?”
“人所坚持的可能不一定是对的,但所有人都坚持下去、一直有人坚持那就会变成正确的。”
“那——那个被你们抓到老僧看来是该死喽,”那个男人长出一口气,“其实你和他差不多是我在云壤唯二见过的人了罢。”
她父亲没有说话,点了下头。把两个人送回客房后,客房传出的各种奇怪的声音一直到天差不多亮才停。她的房间就在隔壁,她听得清清楚楚,一开始桌椅板凳移来移去的声音,后来几声抽打、撞击,之后便是低声呜咽;但她躺在床上准备睡觉时,那边才传出来女性的呻吟。
之后床一直摇晃发出的声音一直到女声嘶哑,她知道这场表演一定是让她父亲听的,但她总感觉两个演员演戏时仿佛还怀着深仇大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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